1672,康熙十一年。
壬子年夏,他在夫山芙蓉湖讀《五燈》,撚熄的萬念忽然一明滅。
他掩卷,看著也在讀《五燈》的同伴,問:丹霞燒木佛一則,阿兄作麼看?
木佛在火中燒成灰,餘燼紅光如天然之名,在他的心中奇妙地生出「天陰赤腳行」的對稱。陰沈的天空下赤腳行走,明與暗,火與土,木佛與肉身,二意象會成一聯,阿兄明破的說法或許是線索:千秋慶快非常。
兄弟倆在不該如此早到的生命末年,在珍惜卻又該放下的偶聚,一起閱讀禪宗公案,他們都需要燒去心中的木佛,深植他們心中,定義他們為祁家後代祁五和祁六公子的意義;阿兄,你怎麼看?不是忘掉,不是讓另一種意義去平衡去沖洗,而是真的能正視它,讓它漸漸稀薄而能穿過,太陽隱去,一無所有,赤足感受每踏下一步大地的實在,的,那種自由自在。他們為祁氏之名,在生命不同階段所體會的祁氏之名付出了太多,兩兄弟,從公案抬頭偶然的詩偈交會中,呼吸到可以永恆解脫的非常境界。
那個瞬間,祁五在後來讀《水月齋指月錄》丹霞天然禪師燒木佛一則,用朱筆追憶在書的空白中。三百年後,以朱藍黑三色批注滿滿的指月錄流出梅墅祁氏的子孫世守,輾轉到了黃裳的書房,透過他同情的閱讀,瞬間再現。
黃裳,山陰祁氏家難始末--《遠山堂明曲劇品校錄》後記。註十六
全祖望形容祁班孫,美姿容,白如瓠,但雙足重趼,頗惡劣,日堪行數百里。又說出家後,一次曾曲座上摩著雙足感嘆:使我困此間者汝也。重研是厚繭,是因為惡劣的厚足繭使祁六能日行數百里?他能從寜古塔逃回江南,腳程之快應該是助力,為何又嘆息雙足困住了他?總之,或許祁六雙足的特殊,讓他對「赤腳行」有深刻的個人體會。(全祖望,祁六公子墓碣銘)
全生在十八世紀清盛世回望十七世紀的傷心人,為他們照著自己想像和道聽途說,客製了浪漫故事,其中有妓有妾,風雅豪傑的必備,但真的嗎?在芙蓉湖中的祁六是晝林明和尚,或者咒林運,或晝林林,在十七世紀,十八世紀,必須靠著多堅韌的記憶心力才得以留下來的故事,名字,變化了,他在那段時間,發配寧古塔的數年後,潛行回江南故鄉,母親和兄長,和年輕不熟的妻子,一定會了面,他從最北返南的路程,母親曾走過,那年為了父親,單車疾騎來到北京,懷上他,生下他,他流放的詩中,「都城」,成了他的一個目的地,〈入都〉,〈都中〉,〈出都〉,然後到家族都不識的更北,他贏得了合適他的命運。返程,沒有記錄,沒有詩歌,最驚險的冒險,橫豎命一條,他為母親回去,為哥哥回去,他們相見的那一刻,祁家人全體噤聲,沒有一人透出一口氣,最大最大的秘密,為了一家人得以一家人的自由。然而幾代之後的新朝代驕傲文人,編起了故事,沒有二十一世紀網路資訊垂手而來的機會,全生在有限的說法中發揮文才,留下了祁六人生的一個版本,在脫白祁六的弘儲和尚曾經停腳的一處堯峰馬𩣑山,卻不知祁五在《指月錄》的書眉上留下了兩處回憶,在卷二十五「東京天寧芙蓉道楷禪師」條上朱筆眉批中,因為楷禪師的生平和居處,讓他想起了弟弟:「讀楷師章,不禁潸然淚下。憶我晝林林,遭無妄,遠流絕域,事雖不同,非其罪一如楷師。得法開堂後,隱居之所亦名芙蓉湖。四眾問道聽法,不期而至者日益眾,亦一如楷師。第法語應機,較楷師更覺雋永耳。湖四面皆水,非隔水呼舟不能渡。中唯小屋三間,供佛一亭在右,可容五六十人。故來學者多露處。晚則仍以舟渡彼岸,寄宿村民。次日又至,以為常。林自題其亭柱曰:『本是瀟湘釣客,自謂羲皇上人。』蓋取師子端「自西自東自南北」《漁父詞》中意也。噫,其心固了徹曠達,其言則愴然可痛也。」
祁五自梅墅老家登船,盪向常州,舟車轎驢換行來到芙蓉湖,小舟渡向湖中菴堂,他已遙遙看見晝林林和尚立在湖水之上,等他。他是唯一留宿的人,行囊中有母親的信。壬子年夏天,他們一同讀《五燈》,幾年後和尚去世,他在書樓上南窗前讀祖父收入家藏要子孫世守的《指月錄》卷九「鄧州丹霞天然禪師」一則時,想到了那一天的對話,淚光中,舔筆朱色,寫入書眉。
庚戌九年(康熙九年)1670
晝林運和尚住夫山祥符運,山陰祁中丞之子。幼隨其叔密菴老人季超居士學道有得。從儲和尚脫白。儲令承嗣密菴。菴嗣愚菴盂。《宗統編年卷之三十二:諸方紀略下》
黃裳原文:
1.《水月齋指月錄》三十二卷,萬曆辛酉嚴澂刻本。祁理孫奕慶朱墨藍三色筆批註幾滿。藏印有「藏書樓經籍記子孫世守」(白文大方印),「智曇」(白文扁方印),「缽公」(朱文扁文印),「奕慶藏書」(朱文方印),「法名智曇」(白文方印)。卷二十五「東京天寧芙蓉道楷禪師」條上朱筆眉批云:「讀楷師章,不禁潸然淚下。憶我晝林林,遭無妄,遠流絕域,事雖不同,非其罪一如楷師。得法開堂後,隱居之所亦名芙蓉湖。四眾問道聽法,不期而至者日益眾,亦一如楷師。第法語應機,較楷師更覺雋永耳。湖四面皆水,非隔水呼舟不能渡。中唯小屋三間,供佛一亭在右,可容五六十人。故來學者多露處。晚則仍以舟渡彼岸,寄宿村民。次日又至,以為常。林自題其亭柱曰:「本是瀟湘釣客,自謂羲皇上人。」蓋取師子端「自西自東自南北」《漁父詞》中意也。噫,其心固了徹曠達,其言則愴然可痛也。」
漁父詞
宋代:釋圓
本是瀟湘一釣客,自東自西自南北。只把孤舟為屋宅。無寬窄,幕天席地人難測。
2.祁理孫手批本《水月齋指月錄》卷九「鄧州丹霞天然禪師」條上朱筆批曰:「壬子夏在夫山,偶與晝林和尚閱《五燈》,晝公忽掩卷問曰:「丹霞燒木佛一則,阿兄作麼看?」予口占一偈曰:「木佛一時燒卻,千秋慶快非常。管取院主鬚眉,莫亂時人眼光。」。晝公曰:「美則美矣,忒煞明破。」予曰:「某只如是,和尚作麼生看?」晝公亦口占一偈曰:「丹霞燒木佛,天陰赤腳行。院主鬚眉角,生銕變黃金。」彼時互相酬唱,不以為樂。今乃不可複得矣,能不悲夫。」
丹霞天然禪師燒木佛
復舉丹霞禪師。因過一院。遇天大寒。取木佛燒火。向院主訶曰。何得燒我木佛。霞以杖子撥灰曰。吾燒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霞曰。既無舍利。更取兩尊燒。院主自後鬚眉墮落。
《十七世紀廢址》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