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16日 星期一

景六:祁老爺的書單子

澹生堂壯觀的書海,現在只有從萬曆四十八年整編的書目想像。

藏書家的書目從來不是單純的書單子。雖然總是「經、史、子、集」四大部下的一條條書名、作者、卷數、本數和偶而一見的版本紀錄甚至書價,卻微妙反映出主人與書,進而和知識的關係,以及思想版圖的細變化。從書目流露出的氛圍,明朝著名的私人藏書中感覺上最接近現代圖書館、最令人嚮往、想親眼目睹的莫過於澹生堂。

可是,祁老爺暑月謝客。他坦胸露背,揮汗在七層書架中整理他的墨兵。他得提防澹生堂悄悄變成蛀蟲老鼠的大糧倉,也得擔心散漫的態度使得他的紙血汗莫名流失。他因此立下〈澹生堂書約〉苦口婆心與子輩相約:入架不復出,借錄不出密園之門,取觀不歸於私室,親友借閱有副本可,無副本不借,散放的書帙勤收拾,書目五至十年一編次,藏書不可分析,不可不重視,不可賣給商人。藏書要持續增益,為買書他又寫〈藏書訓略〉傳授購買和識鑑的經驗。主人天性愛書愛讀書進而收集,最終的目的是為了給家族一個豐富的精神糧倉或者沃土,使讀書種子不致斷絕,期許能培養出才氣出眾的人物,為祁氏爭光。

期望他的收藏能被實際閱讀,書目就要編得既詳且細。祁承㸁參考了其他藏書家別出心裁的作法,決定老四部還是最簡約可行;不過四部下的分類,則反映了老祁老爺擁書多年體察出的個人心得。他像個測量員在書海中畫出更細緻的水文活動,釐出那種「似經似子之間,亦史亦玄之語」,落於類別純粹定義之外的論著。譬如在史部他自創「約史」類,十幾卷的範圍裡「大概」說完千萬之事,「既非正史之敘述,亦非稗史之瑣言,蓋於記傳之外自為一體也」。歸於新類的書並不新,著述時間甚至古老,終於碰到敏感有想法的博覽者,從內容、文體、語言風格,區別出它們特有性質。

「子部」第二「諸子類」之「雜家」的最後部份,《靈性說測量法義附異同論》一冊,精神現象用尺的觀念進行度量,有如後設小說家愛的書名,在一片傳統書名中搶眼突出。作者原來是利瑪竇。再細審,發現之前宣揚信仰的書如《西士超言》,《天主實義》,《畸人十篇》,《交友論》,《七克五冊》(克制天主教的七宗罪),《二十五言》,《正道論》,和之後關於星象圖的《簡平儀說》,都是明朝中葉西方傳教士的著作。《靈性說測量法義附異同論》應該是幾種不同的內容合成一冊,《測量法義》與徐光啟合譯,引進西方測量儀器矩度,「異同」是相對於中國傳統算學。祁家子弟想要對中國之外有所理解,老祁老爺也已在「史部」第十四的「圖志」下準備好龐迪我(Diego de Pantoja 1571-1618)述的《海外輿圖全說》一冊二卷。在西人著作還是單冊刻板的時候,祁承㸁便開始留心收集,而這類書在同時代藏書家的書單中幾乎不見。他並沒為新進入中國的信仰和學說別立名目,而列入傳統知識分類中的「雜家」。「雜家」有如緩衝區,屬性不明的一家之言暫存於此,寬容接納新言論。

四十年後,在祁家整書五到十年的周期點上,祁理孫對自己守護的收藏,做了一次完整的清點。那年的《奕慶藏書之樓書目》裡,「雜家」從子部的「諸子」之下挪出,成為子部十類之一,其下又分「食貨」和「藝術圖象」兩類。在「藝術圖象」下收了西學著作《奇器圖說》,《西洋算法》(華亭夏允彝刻),《西儒耳目資》(西洋金泥閣述,原為利瑪竇所寫的幫助西洋人學中文,漢字之羅馬字注音字匯),1628年李之藻編的《天學初函》十種(西洋利瑪竇著)分理、器二編,理涉信仰傳教,其中包括了祖父書單上單冊的傳教士著作,器則為西洋實際知識。西學書在祁家三代後以書中的圖說特色被歸成圖象書,文字退為次要。祁理孫書目中最突出的是海量的明雜劇,這其實是祁彪佳的愛好;在「集」之八國朝詩文集下最後的「明詩谷」,也是父親闢出的新地表以容納朋友贈閱的文章,其中包括張岱的〈泰山志〉。繼承自父親的這兩個部份,是祁彪佳比祁承㸁的生活中所多出的聲音和頻繁不斷的人際往來。

澹生堂萬曆四十八年(1620)的書目,僅代表了祁承㸁收藏的「中期」樣貌。戊午年日記中藏書家每到一處即入書肆搜尋的身影,是愛書人終身日常行為,他自然以此精神年復一年永不懈怠地繼續收集。天啟三年(1623)祁承㸁在河南做官,與兒子的家書中提到從河南發回八夾書,其中有六夾好書,另外有他雇人抄錄之書為至寶級,將隨身帶回。即使兒子們都可交付起造新書樓的任務,但對於書,藏書家在幾百里外一點也不放心,從兒子角度清透預想每一步驟可能發生的過猶不及,以耳提面命的最認真語氣,叮囑再叮囑:「去年所發回書夾,可將氊條俱解去了,仍用油紙包好,決不可動我一本!今次發來夾板,亦可收好;蓋以帶氊則易蛀也。其澹生堂書櫉中書,兩年來不曾日曬,汝可略一看,或不甚浥溼,則不必開他;如果蒸濕不堪,則須用心曬曝,然不可失一冊一卷也。」(黃裳<澹生堂二三事〉)崇禎元年戊辰(1628)祁老爺子去世,遺下的藏書絕對遠超萬曆四十八年的規模。由於還不到他自訂的每五年到十年重新編次的最後期限,可能生前還未完成書目的更新;祁家兄弟承繼下父親一輩子的心血,在十年期至時,謹遵澹生堂書約擴編一份總目,只是未傳於世。這是與父親的約定,他們不會失約的。崇禎年間黃宗羲到祁氏密園看書,祁鳳佳給他看的那份書目,自然是新版澹生堂藏書總目,其中有萬曆四十八年早期書目所沒有的宋朝衛湜《禮記集說》,是為黃宗羲此後念念不忘而在祁家藏書中必得之物。

葛一龍

【過曾波臣淮上居因乞小影】  葛一龍 雨中曾別去,今復雨中過。 已覺歲時遠,轉憐丘壑多。 置予堪在此,問爾欲如何? 不然湖水上,隨意攬烟蓑。 葛一龍 (1567-1640)渴望曾鯨為他畫像,他只信賴波臣的對人的寫真。他是蘇州人,特別往北到淮上畫家的居所求他留影。上次再見時下雨,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