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16日 星期一

景六:祁老爺的書單子

澹生堂壯觀的書海,現在只有從萬曆四十八年整編的書目想像。

藏書家的書目從來不是單純的書單子。雖然總是「經、史、子、集」四大部下的一條條書名、作者、卷數、本數和偶而一見的版本紀錄甚至書價,卻微妙反映出主人與書,進而和知識的關係,以及思想版圖的細變化。從書目流露出的氛圍,明朝著名的私人藏書中感覺上最接近現代圖書館、最令人嚮往、想親眼目睹的莫過於澹生堂。

可是,祁老爺暑月謝客。他坦胸露背,揮汗在七層書架中整理他的墨兵。他得提防澹生堂悄悄變成蛀蟲老鼠的大糧倉,也得擔心散漫的態度使得他的紙血汗莫名流失。他因此立下〈澹生堂書約〉苦口婆心與子輩相約:入架不復出,借錄不出密園之門,取觀不歸於私室,親友借閱有副本可,無副本不借,散放的書帙勤收拾,書目五至十年一編次,藏書不可分析,不可不重視,不可賣給商人。藏書要持續增益,為買書他又寫〈藏書訓略〉傳授購買和識鑑的經驗。主人天性愛書愛讀書進而收集,最終的目的是為了給家族一個豐富的精神糧倉或者沃土,使讀書種子不致斷絕,期許能培養出才氣出眾的人物,為祁氏爭光。

期望他的收藏能被實際閱讀,書目就要編得既詳且細。祁承㸁參考了其他藏書家別出心裁的作法,決定老四部還是最簡約可行;不過四部下的分類,則反映了老祁老爺擁書多年體察出的個人心得。他像個測量員在書海中畫出更細緻的水文活動,釐出那種「似經似子之間,亦史亦玄之語」,落於類別純粹定義之外的論著。譬如在史部他自創「約史」類,十幾卷的範圍裡「大概」說完千萬之事,「既非正史之敘述,亦非稗史之瑣言,蓋於記傳之外自為一體也」。歸於新類的書並不新,著述時間甚至古老,終於碰到敏感有想法的博覽者,從內容、文體、語言風格,區別出它們特有性質。

「子部」第二「諸子類」之「雜家」的最後部份,《靈性說測量法義附異同論》一冊,精神現象用尺的觀念進行度量,有如後設小說家愛的書名,在一片傳統書名中搶眼突出。作者原來是利瑪竇。再細審,發現之前宣揚信仰的書如《西士超言》,《天主實義》,《畸人十篇》,《交友論》,《七克五冊》(克制天主教的七宗罪),《二十五言》,《正道論》,和之後關於星象圖的《簡平儀說》,都是明朝中葉西方傳教士的著作。《靈性說測量法義附異同論》應該是幾種不同的內容合成一冊,《測量法義》與徐光啟合譯,引進西方測量儀器矩度,「異同」是相對於中國傳統算學。祁家子弟想要對中國之外有所理解,老祁老爺也已在「史部」第十四的「圖志」下準備好龐迪我(Diego de Pantoja 1571-1618)述的《海外輿圖全說》一冊二卷。在西人著作還是單冊刻板的時候,祁承㸁便開始留心收集,而這類書在同時代藏書家的書單中幾乎不見。他並沒為新進入中國的信仰和學說別立名目,而列入傳統知識分類中的「雜家」。「雜家」有如緩衝區,屬性不明的一家之言暫存於此,寬容接納新言論。

四十年後,在祁家整書五到十年的周期點上,祁理孫對自己守護的收藏,做了一次完整的清點。那年的《奕慶藏書之樓書目》裡,「雜家」從子部的「諸子」之下挪出,成為子部十類之一,其下又分「食貨」和「藝術圖象」兩類。在「藝術圖象」下收了西學著作《奇器圖說》,《西洋算法》(華亭夏允彝刻),《西儒耳目資》(西洋金泥閣述,原為利瑪竇所寫的幫助西洋人學中文,漢字之羅馬字注音字匯),1628年李之藻編的《天學初函》十種(西洋利瑪竇著)分理、器二編,理涉信仰傳教,其中包括了祖父書單上單冊的傳教士著作,器則為西洋實際知識。西學書在祁家三代後以書中的圖說特色被歸成圖象書,文字退為次要。祁理孫書目中最突出的是海量的明雜劇,這其實是祁彪佳的愛好;在「集」之八國朝詩文集下最後的「明詩谷」,也是父親闢出的新地表以容納朋友贈閱的文章,其中包括張岱的〈泰山志〉。繼承自父親的這兩個部份,是祁彪佳比祁承㸁的生活中所多出的聲音和頻繁不斷的人際往來。

澹生堂萬曆四十八年(1620)的書目,僅代表了祁承㸁收藏的「中期」樣貌。戊午年日記中藏書家每到一處即入書肆搜尋的身影,是愛書人終身日常行為,他自然以此精神年復一年永不懈怠地繼續收集。天啟三年(1623)祁承㸁在河南做官,與兒子的家書中提到從河南發回八夾書,其中有六夾好書,另外有他雇人抄錄之書為至寶級,將隨身帶回。即使兒子們都可交付起造新書樓的任務,但對於書,藏書家在幾百里外一點也不放心,從兒子角度清透預想每一步驟可能發生的過猶不及,以耳提面命的最認真語氣,叮囑再叮囑:「去年所發回書夾,可將氊條俱解去了,仍用油紙包好,決不可動我一本!今次發來夾板,亦可收好;蓋以帶氊則易蛀也。其澹生堂書櫉中書,兩年來不曾日曬,汝可略一看,或不甚浥溼,則不必開他;如果蒸濕不堪,則須用心曬曝,然不可失一冊一卷也。」(黃裳<澹生堂二三事〉)崇禎元年戊辰(1628)祁老爺子去世,遺下的藏書絕對遠超萬曆四十八年的規模。由於還不到他自訂的每五年到十年重新編次的最後期限,可能生前還未完成書目的更新;祁家兄弟承繼下父親一輩子的心血,在十年期至時,謹遵澹生堂書約擴編一份總目,只是未傳於世。這是與父親的約定,他們不會失約的。崇禎年間黃宗羲到祁氏密園看書,祁鳳佳給他看的那份書目,自然是新版澹生堂藏書總目,其中有萬曆四十八年早期書目所沒有的宋朝衛湜《禮記集說》,是為黃宗羲此後念念不忘而在祁家藏書中必得之物。

2019年9月13日 星期五

景五:祁五和祁六在書眉中

1672,康熙十一年。
壬子年夏,他在夫山芙蓉湖讀《五燈》,撚熄的萬念忽然一明滅。
他掩卷,看著也在讀《五燈》的同伴,問:丹霞燒木佛一則,阿兄作麼看?
木佛在火中燒成灰,餘燼紅光如天然之名,在他的心中奇妙地生出「天陰赤腳行」的對稱。陰沈的天空下赤腳行走,明與暗,火與土,木佛與肉身,二意象會成一聯,阿兄明破的說法或許是線索:千秋慶快非常。
兄弟倆在不該如此早到的生命末年,在珍惜卻又該放下的偶聚,一起閱讀禪宗公案,他們都需要燒去心中的木佛,深植他們心中,定義他們為祁家後代祁五和祁六公子的意義;阿兄,你怎麼看?不是忘掉,不是讓另一種意義去平衡去沖洗,而是真的能正視它,讓它漸漸稀薄而能穿過,太陽隱去,一無所有,赤足感受每踏下一步大地的實在,的,那種自由自在。他們為祁氏之名,在生命不同階段所體會的祁氏之名付出了太多,兩兄弟,從公案抬頭偶然的詩偈交會中,呼吸到可以永恆解脫的非常境界。
那個瞬間,祁五在後來讀《水月齋指月錄》丹霞天然禪師燒木佛一則,用朱筆追憶在書的空白中。三百年後,以朱藍黑三色批注滿滿的指月錄流出梅墅祁氏的子孫世守,輾轉到了黃裳的書房,透過他同情的閱讀,瞬間再現。
黃裳,山陰祁氏家難始末--《遠山堂明曲劇品校錄》後記。註十六

全祖望形容祁班孫,美姿容,白如瓠,但雙足重趼,頗惡劣,日堪行數百里。又說出家後,一次曾曲座上摩著雙足感嘆:使我困此間者汝也。重研是厚繭,是因為惡劣的厚足繭使祁六能日行數百里?他能從寜古塔逃回江南,腳程之快應該是助力,為何又嘆息雙足困住了他?總之,或許祁六雙足的特殊,讓他對「赤腳行」有深刻的個人體會。(全祖望,祁六公子墓碣銘)

全生在十八世紀清盛世回望十七世紀的傷心人,為他們照著自己想像和道聽途說,客製了浪漫故事,其中有妓有妾,風雅豪傑的必備,但真的嗎?在芙蓉湖中的祁六是晝林明和尚,或者咒林運,或晝林林,在十七世紀,十八世紀,必須靠著多堅韌的記憶心力才得以留下來的故事,名字,變化了,他在那段時間,發配寧古塔的數年後,潛行回江南故鄉,母親和兄長,和年輕不熟的妻子,一定會了面,他從最北返南的路程,母親曾走過,那年為了父親,單車疾騎來到北京,懷上他,生下他,他流放的詩中,「都城」,成了他的一個目的地,〈入都〉,〈都中〉,〈出都〉,然後到家族都不識的更北,他贏得了合適他的命運。返程,沒有記錄,沒有詩歌,最驚險的冒險,橫豎命一條,他為母親回去,為哥哥回去,他們相見的那一刻,祁家人全體噤聲,沒有一人透出一口氣,最大最大的秘密,為了一家人得以一家人的自由。然而幾代之後的新朝代驕傲文人,編起了故事,沒有二十一世紀網路資訊垂手而來的機會,全生在有限的說法中發揮文才,留下了祁六人生的一個版本,在脫白祁六的弘儲和尚曾經停腳的一處堯峰馬𩣑山,卻不知祁五在《指月錄》的書眉上留下了兩處回憶,在卷二十五「東京天寧芙蓉道楷禪師」條上朱筆眉批中,因為楷禪師的生平和居處,讓他想起了弟弟:「讀楷師章,不禁潸然淚下。憶我晝林林,遭無妄,遠流絕域,事雖不同,非其罪一如楷師。得法開堂後,隱居之所亦名芙蓉湖。四眾問道聽法,不期而至者日益眾,亦一如楷師。第法語應機,較楷師更覺雋永耳。湖四面皆水,非隔水呼舟不能渡。中唯小屋三間,供佛一亭在右,可容五六十人。故來學者多露處。晚則仍以舟渡彼岸,寄宿村民。次日又至,以為常。林自題其亭柱曰:『本是瀟湘釣客,自謂羲皇上人。』蓋取師子端「自西自東自南北」《漁父詞》中意也。噫,其心固了徹曠達,其言則愴然可痛也。」

祁五自梅墅老家登船,盪向常州,舟車轎驢換行來到芙蓉湖,小舟渡向湖中菴堂,他已遙遙看見晝林林和尚立在湖水之上,等他。他是唯一留宿的人,行囊中有母親的信。壬子年夏天,他們一同讀《五燈》,幾年後和尚去世,他在書樓上南窗前讀祖父收入家藏要子孫世守的《指月錄》卷九「鄧州丹霞天然禪師」一則時,想到了那一天的對話,淚光中,舔筆朱色,寫入書眉。

庚戌九年(康熙九年)1670
晝林運和尚住夫山祥符運,山陰祁中丞之子。幼隨其叔密菴老人季超居士學道有得。從儲和尚脫白。儲令承嗣密菴。菴嗣愚菴盂。《宗統編年卷之三十二:諸方紀略下》

黃裳原文:
1.《水月齋指月錄》三十二卷,萬曆辛酉嚴澂刻本。祁理孫奕慶朱墨藍三色筆批註幾滿。藏印有「藏書樓經籍記子孫世守」(白文大方印),「智曇」(白文扁方印),「缽公」(朱文扁文印),「奕慶藏書」(朱文方印),「法名智曇」(白文方印)。卷二十五「東京天寧芙蓉道楷禪師」條上朱筆眉批云:「讀楷師章,不禁潸然淚下。憶我晝林林,遭無妄,遠流絕域,事雖不同,非其罪一如楷師。得法開堂後,隱居之所亦名芙蓉湖。四眾問道聽法,不期而至者日益眾,亦一如楷師。第法語應機,較楷師更覺雋永耳。湖四面皆水,非隔水呼舟不能渡。中唯小屋三間,供佛一亭在右,可容五六十人。故來學者多露處。晚則仍以舟渡彼岸,寄宿村民。次日又至,以為常。林自題其亭柱曰:「本是瀟湘釣客,自謂羲皇上人。」蓋取師子端「自西自東自南北」《漁父詞》中意也。噫,其心固了徹曠達,其言則愴然可痛也。」

漁父詞
宋代:釋圓
本是瀟湘一釣客,自東自西自南北。只把孤舟為屋宅。無寬窄,幕天席地人難測。

2.祁理孫手批本《水月齋指月錄》卷九「鄧州丹霞天然禪師」條上朱筆批曰:「壬子夏在夫山,偶與晝林和尚閱《五燈》,晝公忽掩卷問曰:「丹霞燒木佛一則,阿兄作麼看?」予口占一偈曰:「木佛一時燒卻,千秋慶快非常。管取院主鬚眉,莫亂時人眼光。」。晝公曰:「美則美矣,忒煞明破。」予曰:「某只如是,和尚作麼生看?」晝公亦口占一偈曰:「丹霞燒木佛,天陰赤腳行。院主鬚眉角,生銕變黃金。」彼時互相酬唱,不以為樂。今乃不可複得矣,能不悲夫。」

丹霞天然禪師燒木佛
復舉丹霞禪師。因過一院。遇天大寒。取木佛燒火。向院主訶曰。何得燒我木佛。霞以杖子撥灰曰。吾燒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霞曰。既無舍利。更取兩尊燒。院主自後鬚眉墮落。


《十七世紀廢址》總部

2019年9月10日 星期二

孫開素

孫開素第二次被請到祁家畫像時,他在植物礦石中考慮,研磨取汁,注水調化,一道道染在紙上,直到祁家的膚色肌理出現。

孫兆麐(麟)字開素,山陰人,父雲居以寫照擅名,兆麐既得家法而更精詣,推為能品,至今傳像人爭法之,兼工山水花鳥。明畫錄卷一(讀畫齋叢書乙)

面對他的人物時,赫然發現他們在兩年間變得太多。他真的要把觀察畫進去嗎?他在心中的稿本上,加入本年度的內心刻劃。他畫下對對象的內心揣摩,不憑文字,而是一幅逐漸複雜的城圖,心肝肺腸各於城的中央四方,車道像血管周巡其間,正上方是顏面骨骼的略圖,他一眼就看到表面下的構造,知道臉的主線條在哪裡,佈局要從哪一點落筆,像人的精神核心一點,從彼處擴散。



《十七世紀廢址》總部

2019年9月7日 星期六

喜次兒讀書紫芝軒

至少要在三年後,守孝結束,祁家人的生活才勉強重新流動。

秋天,蓮花盛開。水與花草之間的樓院,悲與愁的心境淡淡籠罩。空了許久的紫芝軒有了新主人,祁班孫在父親住進紫芝軒讀書的年紀,繼承父親的書室。有著獨立成年的意義,為了祁班孫人生往前一步走,佳客前來祝賀。母親商景蘭這一天感到欣慰,她寫下一首詩勉勵班孫,期待他讀破萬卷書,華光不滅。她忽然有了希望。

蓮花爭笑日,佳客解悲秋。
水綠香迷院,花紅影動樓。
鳳毛池上出,鶴髮鏡中愁。
萬卷如能破,空階月未收。

祁六在母親的期待下,走進紫芝軒,他的讀書地。殉國忠臣之後,他不得投身新朝科考,思想因此免於八股;以他的秉性,換到現代,可做得多了。但在他的時代,他有什麼選擇?面對家傳的書海,如果埋頭苦讀,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他想學作詩。他的命運也讓他有全新的題材入詩。

解下硬綢衣,脫去絲質的憂傷。無聲滑落,動作綷縩。柔軟的身體躺在榻上,做紫芝軒新主人的第一夜,他等待他們的腳步聲。會是哪個模範入夢,告訴祁六他要怎麼打發他的人生。

祁五與祁六,家族同輩大排行的數字,是祁理孫和祁班孫,祁彪佳的兩個兒子。

她忽然發現,把他召喚出來,他也不會是她的,他會跟別人做朋友,更年輕的,他會開始打電動,在虛擬中找到自己的戰場和戰友。誰叫妳把自己寫到白頭,比他們都老了,他為什麼要理一個老女人?她想明白了,哭了三天,第四天,帶著紅腫的眼睛,破碎的心,闖入書樓橫掃架上書函,狂撕,蠹蟲驚恐集體逃竄,管他宋版,抄本,綿紙珍版,天下孤本,她痛快痛恨地撕,不再跟你們玩了,去死吧,死絕吧。她把他半完工的靈魂鎖在黑室裡。讓他剩下的一半永不成形,完工的逐漸枯萎。她聽到他斷斷續續的呼吸聲。他在換氣,古之愁苦之氣換成現代沒有半點情感負擔的笑氣。她聽到他斷斷續續地笑。她等他說出第一句話。她想她應該徹底讓他死亡,趁他還說不出話來時。她打開黑屋,光從門跟她一起進來,她看不到他,忽然一陣寒意上心,要殺人的她會不會反而被殺,在分心的瞬間被他反鎖在房間,他帶著他半條靈魂來到世上,半生半死地,水裡來火裡去。她安全退了出去,鎖上門,又聽到他在裡邊呼吸。
典範還轉什麼移,是全垮了。
 她已經完全不想理他們了。我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麼事,又怎樣呢?有必要說出來嗎?如果我從此為自己而活,我要做什麼?做運動?她開始反胃。對世界,她煩了。她想出別的辦法去觀察她關在黑屋子裡的人。用聽筒的概念,聽著他的變化。想太久都失去了感覺。她想把他們全部殺掉,像復仇,懲罰他們迷惑了她大半生,卻一點啟發都沒有。她埋伏在山陰的小橋頭等頭號敵人。偽裝成一棵柳樹,在大冬天邪門地翠綠。她等了很久,可能天氣太冷,頭號敵人沒有出門。柳樹拉起自己的根,把柳枝甩到後面,讓自己降臨到龍山巔。一片灰撲撲中,綠得刺眼,於是改偽裝成一塊石頭。他的腳步聲接近,兩踏步中夾一枴杖杵地,她悄悄移位到他必經路線,在他要踩下時,滾到足的外側讓他一個踉蹌,狠趴到地,摔死他。可是他停在小石前,緩緩降下身體,細細端詳。然後他把她撿起來,放到袖子裡。不會吧?她超級不爽,如果什麼人都可以跟著編,她算什麼?她躲在角落,等跟在後的人都跑乾淨,溜出來,朝反方向離開。回到書房,人去樓空。她看到六個紅色茶几上一摞摞書整齊放置,茶几四獸足,五指,有兩張几腳如象足,齒形都刻出。她好奇放在象足几上的會不會是特別的書,伸手想打開書函,卻發現搆不到,有張隱形的膜阻隔在她和所見的世界之間,她的手可伸到如此之近,卻永遠觸不到。她改看書名簽條,視力太差,字總在焦距之外,八個字,某人文集。
她又煩了,無聊了。



《十七世紀廢址》總部 

2019年9月4日 星期三

景四:祁彪佳雨夜讀書

崇禎十一年西元一六三八歲次戊寅正月十四下雨天。

祁彪佳(1602-1645)卜築三年的寓山園,已成紹興城西人文地理上的一景。新春園子開放,引來如織遊人。實體園子的工程之後,接著得進行記載於文字和圖畫的虛體園子。十四日的夜裡,祁彪佳在閱讀《帝京景物略》。

帝京景物略第一版書影
中華再造複製本
真正的崇禎八年初刻在
加州柏克萊大學東亞圖書館有一套
九十年代還能借回家中
十七世紀初刻光臨寒舍榮幸無比
後因天乾物燥手被紙劃破血染書函
如此交流好不痛快
劉侗與于正奕合寫的《帝京景物略》,三年前的崇禎八年在南京第一次刻版印行,八卷十六冊,每頁八行十九字,前有禮部侍郎方逢年的大字楷體序文。書中記錄北京的風貌,除一般寫景必有的方位、典故、環境之外,多了一種不尋常的敘景風格,帶著冷靜的節奏感和眼睛掃視的運鏡流動,焦點常傾注在景中一生物,或樹,或藤,或水,描寫到與物化而為一,觀點從遊者轉化成植物和水的角度。

這道風格之光,講究文字的明文人難以不察覺。在明朝剩下的最後九個崇禎年,《帝京景物略》被翻刻了三次,不同版本保留下劉、于的敘景文,卻或多或少刪去首版在每一景之後附錄的古今詠景詩文。祁彪佳兒子祁理孫的《奕慶藏書樓書目》中,史部第十圖志類有八卷八本的《帝京景物略》,已不是南京首刻大字序版,但內容仍為全貌。常熟藏書/出版家毛晉 (1599-1659) 之子毛扆 (1640-1713) 為售書給潘耒 (1646-1708) 所準備含書價之《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中,有《帝京景物略精要》一本,書價二錢;在書目中最低一錢到最貴之三十六兩書價之間,這刪節本並不特貴卻依然名列珍藏。

評、讚、版本、書價、收藏,上下周邊與《帝京景物略》相關的種種之後,竟在祁彪佳的日記裡接觸到生動的瞬間﹣﹣書正在被閱讀的過去進行式。時間點如此明確,氛圍完整,讀書的影像呼之欲出:正月的雨夜,梅墅祁氏老家,他自小的書齋紫芝軒中,祁彪佳所有紀錄他生平的文章都不忘讚歎的俊美容貌,輝映在燈光下;還是新穎文章的帝京景物略,一字一句的文字風景在他的注視下溶入意識流。

祁彪佳這些年為了築園而訪園,看遍紹興城內城外各家園子,寫下《越中名園記》。去年正月的日記裡他寫道參閱了宋朝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十年/1637/正月十一日);在縱觀王世貞的《弇山園記》和酈道元《水經注》後,心思活絡而起草了數段《寓園記》(十年/1637/五月十七日)。正月十四這雨天,他一路忙於會友,乘舟入城復返寓山,與友朋小酌於家。一日將盡,他翻開或許正是列在理孫書目裡的八冊翻刻本帝京景物略,像之前參考其他寫園名著一般,找一種可以運用在自己「寓山注」的文字角度;或許,這就是日記中「閱」這個單純動作後的心思和氛圍。

嚴謹的祁彪佳何其「慎獨」,紀錄一己生活的私人書寫裡,那麼不輕易流露心情。我們可以窺得一天的「發生」,卻難知他在「想什麼」。心情除非強烈地大過一般幅度才夠成可記事件吧。比如崇禎四年父喪三年服滿回北京考選官職時的寂寞,喪子的傷心,面對心性修養境界難及的嘆息,或者去年崇禎十年丁丑歲七月初一乘舟入紹興城看親訪友遊園,又盪至彌陀寺,在舟次中處理書信時,得到張岱點定的寓山志及作諸景詩,「為之一快」。(想張宗子趕其僕到處打聽移動中祁彪佳的行止,「剛走」「剛走」幾次撲空後,終於飛舟追上祁之船,送上主人書信詩稿,揮汗完成使命。)


與祁世培書

造園亭之難,難於結構,更難於命名。蓋命名俗則不佳,文又不妙。名園諸景,自輞川之外,無與並美。即蕭伯玉(蕭士瑋 1585-1651 字伯玉,號三莪,江西泰和人。著有春浮園集。)春浮之十四景,亦未見超異。而王季重先生(王思任,1574-1646 字季重,號謔庵。)之絕句,又只平平。故知勝地名咏,不能聚於一處也。西湖湖心亭四字匾,隔句對聯,填楣盈棟。張鍾山欲借咸陽一炬,了此業障。果有解人,真不能消受此俗子一字也。寓山諸勝,其所得名者,至四十九處,無一字入俗。到此地步大難。而主人自具摩詰之才,弟非裴迪,乃令和之,鄙俚淺薄,近且不能學王謔庵,而安敢上比裴秀才哉。醜婦免不得見公姑,靦焉呈面;公姑具眼,是妍是醜,其必有以區別之也。草次不盡。(張岱,瑯嬛文集)

這封信寫的時間不明,但和祁彪佳日記中七月初一的發生很相契。可能宗子忽抑忽揚的貶褒玩笑,真讓祁彪佳笑了起來,成為一天最突出的心情而值得一記。信中的王季重是山陰前輩,很年輕就中了進士,卻太好謔而虐到人,把自己的仕途幾乎斷送。與張宗子是好友,張岱說他的絕句詩平平是戲言。王季重的幾篇山水遊記寫得別開生面,讓讀者有同行感。

劉侗的風格還是不合祁彪佳的秉性,那得是樂於在曲折中轉換視角的好奇,挖空文心鏤空景物,張宗子是這類,而祁是規矩得多的人。不過他能欣賞。崇禎四年到七年之間他在北京任官,劉侗那時也在京師,並沒出現在祁日記中來往的人名。彼此不認識,但劉生筆下的北京,是他生活過的。讀著劉生的北京,真是他同在的北京嗎?西城內城隍廟市他也去過,確切的日期,四世紀後的人都能幫他翻日記告訴他,很容易找到的,因為劉生說了,城隍廟市是每月初一,十五,廿五,東起弼教坊,西至廟墀廡,列肆三里。「圖籍之曰古今,彞鼎之曰商周,匜鏡之曰秦漢,書畫之曰唐宋(崇禎年期可以在廟市買到唐宋畫!就算是贋品,也至少是明人畫),珠寶、象、玉、珍錯、綾錦之曰滇、粵、閩、楚、吳、越、者集」。所以每月就查這三天,果然在崇禎四年十一月十五日,雪晴,祁彪佳到廟市的書肆,買了會典及李念溏,鄒維璉諸公疏十數種,期間碰到王覺斯。午後再去,廟市已經散了。那時他赴京已三個月,平時練習疏文以應付銓敘考試,四處拜訪以廣人脈;十月二十八日他「戴星而起」去部裡考試,題目是「靖共臣道」,謄稿到日西下還有十分之三四沒寫入就被催促交卷,即使如此,當天被告知疏可居前茅,第二天已知將被授以御史職。大事已了,他有心情去逛廟市,廿五日又和蔣安然去了一次。

七年後在紫芝軒讀城隍廟市,劉生記下的琳瑯滿目,綿延數頁,如果那時有志在手,絕不至於走馬看花,起碼也知些究竟能多識眼之所見。不過,祁家有父親天下知名的書海,他自己醉心的是實境園林的構造,清玩器物其實不那麼重要了。

那年雖然官職已有所定,但聖旨遲遲未下,祁彪佳只能在京城閉門候旨,心情越來越低落。山東烽火急迫,家鄉咫尺天際,他在寂寞惆悵中寫信給妻子商景蘭。家書崇禎五年一月二十日送出,到商景蘭展讀時,再快也是二月初了。不知丈夫信中何等強烈的情緒震動了十分思念他的商景蘭,即刻決定火速整裝,動身上路。祁的日記中幾次南來北往,最順利也要快二十天才完成,商景蘭必須馬不停蹄日夜趕路,「單車疾騎」(祁日記用詞),一心向北飛奔,才能在二月十一日比回信還快的速度,把自己送到北京郊外。祁彪佳得知消息驚喜望外,立刻派班役迎接,夫妻相見交相慰藉長途之辛苦,旅邸的寂寞。又讀妻子帶來家書,知道老母善飯,二哥鳳佳手札縷縷述及國計家訓。

這一種可能。
另一種可能是祁彪佳確定有官可任,便在閏十一月十三日寫信回家「取內子」北上,十六日又給老母及兩兄做平安報,再提「促內子北上」。心思縝密祁彪佳當晚又在燈下,想著商景蘭一路會經過的郡邑,預備好數封信,寫了單子給幫他處理事情的鄭九華,避免途中不順。(他的說法是:防中途之尼也。尼=泥)
次年,崇禎五年正月十一日,祁彪佳聽說山東登州被圍,路阻,趕快寫信回家,想攔下北上的家眷,心中很煩。二十日,心情更是低落,很想商景蘭,但山東有亂,阻斷南北交通,與家人咫尺天涯。
然後商景蘭奇蹟似地在二月十一日來到北京城郊。

商景蘭是何時出發,在路上是走了十幾天還是二十幾天,甚至更久,無可考。想密園內的祁家人收到家書要商景蘭北上,她,一定也很想他,行李的準備,路上的安排打點,到底該不該走,安不安全,沒有商景蘭的勇氣和想見他之心,她不會在意外中安抵。
兩種可能只是一個滑鍵的兩端,從一端滑向另一端時,心情張力,路程之長短艱辛變數也隨之加深加速加巨。

總之,十個月後,次子祁班孫於崇禎五年十二月初一四鼓誕生北京。那時已經是西元的一六三三年一月了。

2019年9月3日 星期二

景三:奔雲石 楔子



如果張岱那天也去看了René Magritte的畫展,他會在這幅畫前駐足。巨大玫瑰佔據了整個房間,日光從濱水的窗射入,玫瑰紅得發亮,影子的深濃意味著光線的強度。然後他注意到同樣構圖的下一幅畫,玫瑰換成了巨石,在窗前眺望西方的水面風景。


 L’Anniversaire 1959
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哦,他明白了;三十歲那年他想像倚著奔雲石構造一室,奇石當門,擋住外界,他在眾人不識的石後世界簡單生活,「十年不出」,他自信和奇石有此奇緣。所以,Magritte的巨石後會找到蜷縮的張宗子?西式房間的地毯上,有陽光和空氣的保證,張宗子的嚮往可能還有幾分機會。若在奔雲石真正的所在,十七世紀的晚明,更古老的百年樹林環繞,陽光不入,西湖在林木之後,水氣時時進逼,石花混身的青苔恐怕長上他的殘書,爬上他的布衣褐被,最後裹起嚴重風溼的他。

綠苔浮在皮膚上,螢螢發光,如古銅器的青綠徹骨,時間的顏色。++印象中他曾用了很特別的詞來說青銅的青綠,感覺上是有個「羊」字頭的字,像「義」,像「養」。但夢憶翻過一遍,二叔的青銅收藏,也是「青綠徹骨」,可能印象在幾十年中變質了。但「羊」字頭的詞是有一個——「艤舟」——在祁彪佳的日記裡,他出門總是坐船,船靠岸時「艤舟」了。第一次看到這個詞時,想到筆畫那麼多的字,卻是水面上漸漸靠近陸地的最後過程。從此偶爾坐船要靠岸時就會想起,在他們曾艤舟的西湖,紹興的水道,再遠點的天星碼頭,更遠的Jack London square 碼頭,看著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互相招呼,接過纜繩,放下甲板,從晃盪的一邊走下,幾百年前人們自然寫下生活中的詞,在現代又閃了幾次。++

奔雲之內,身體伸縮扭曲旋轉,在粗糙詭譎的硬空間中鑽行,從千百種角度,發現石內千百種輪廓,沒有固定的形狀,只有連續的變化,直到被奔雲吐出。滿頭滿鬚的石塵草屑,像鑽入花中的蜂和蝶,混身花粉地出來。所以,蜂和蝶,深入單瓣和複瓣的弧形蜜之密道,瞥見巨型花萼從裡往外的樣子,萬物自萬物角度看到的景象,他們彼此的關係必須在這種人類無知無識的背後,側面,反過來的位置,才能產生。從石頭飛出的蜂人蝶士,回想目光連綴出的石內異象,原來境界像套筒,非要置身其中才知道平面不是平面,壁不是壁,而是可以推開的層層世界——關鍵是:要找到關鍵。

《十七世紀廢址》總部


2019年9月2日 星期一

景二:藏書地 楔子

 祁承㸁 變出 密園 


可能我誤會了主人的和氣。那只是封存在時間瞬間的一個笑容。但是我被笑容鼓勵,再度轉入澹生堂右手邊的世界,抬頭想看到千年檜木的森然頂尖時,腳下踩空,跌入與密閣高度相反的地下深度,又一次卡在主人的文字魔術中。

魔術師祁承㸁先用禪宗六祖的「密在汝邊」,從「邊」而相對出「中」,有中才會有邊,分開的兩個位置出現,我在中,密在邊。然後再從夫子的「退藏於密」四個字,說,要想退藏的話,這「密」要往哪兒去找?到底「何在」? 從「何在」魔術師雙手翻轉變出了一個「所在」,樓高三層的密閣,最上層供奉如來,環列大藏,中層貯古籍,最下則為趺坐之一衲一盂一蕉團。魔術師在密閣的最高處憑欄眺望風景,又忽然明白了「一切殊勝皆心所造矣」,世界蒸散剩園,園消失剩閣,閣失形剩他,再收縮到他之中所藏之六根,到絕親疎離背觸二時動用一夜繩床,所有的謎語出盡,好不容易凝聚成一處的「密」又變回只能領悟的意義,魔術師想在虛空中比畫出,但「虛空無受繪之處」,所以他的「縱橫互說」對密義而言「無損」,既然無損,無所謂合理——綿密的邏輯再推一步——「閣何妨于搆也」,將「密」構成一閣又何妨?(祁承㸁:澹生堂集/密園前記/密閣)


最早的密園,初具規模一年後,主人就被召去任官職。庚戌年(萬曆三十八年,一六一零)回家,發現園子茂草叢生,路徑「了不可覓」。他心想與其讓家奴「荒吾圃而曠也,無寧自曠。」於是利用原地石頭為基,上架一椽,因水引泉,有縱高但橫窄,以「曠」名匾亭,入口跼蹐如拳,得低頭才能進入。兩百年後人世代謝,密園敗落物化,只剩曠亭之匾,被接進祁老爺玄外孫趙昱的春草園;特殊的機緣讓趙昱誤將一亭之「曠」取代一園之「密」,藏書境被他改名成曠園。兩百年前密園在主人回家後開始第二波的修建,曠亭起意於「荒廢」而朝「開闊」的意境巧妙轉變;從侷促往上展開,不窗不戶如重門洞開,有胡床(折疊椅)供坐憑眺風景,聯想力的發揮下穆穆松風如「奏萬壑之濤」,飄飄柳岸「似疊江之浪」,「即晤言於一室已賞心于萬狀」。主人滔滔起萬狀之幾種,客人神遊於瀑布之前,偶爾入耳的「變幻」、「摩霄」、「泓澄」、「搴裳」如踏石,點過水面而出曠亭之外,回頭捕捉到主人的最終感悟:「覺身世之常寛而不迫,悟宇宙之有通而無窮,斯則所謂神怡心曠,而又何論境界于野促之中」。(祁承㸁:澹生堂集/密園前記/曠亭)

前面叉路一條繼續往虛境,一條走向實境。祁老爺的時代,還沒有「空間」---- 十九世紀日本大量翻譯西文時用漢字創造出的新詞之一,對應英文的space。民國初年以和製漢詞借入現代中文語彙,物理學上與「時間」相對;與實際的「地方」「地點」相比,是投射出的精神和情感的無形領域。外來詞進入中文近百年後,現在無一日、無一人不想到自己有形無形的空間。

在「空間」還沒被創造出的十七世紀,祁承㸁描述他的密園時,用了「世界」,「會心處」,「別境」,「地不足借足於虛空」的「虛空」,有「取景」,有「搆虛」,有「何在」,「目境」,「真境」,「實境」,「境界」,「自在」,「順逆境」,「宇宙」,「虛空之址」。「空」一字佛教意味太強,「空間」對他而言,可能真是看破一切的空無寂境。但是他心中的「虛空」卻是被想像充滿的知覺世界,相對於「實」,不屬於眼睛看得到的存在。「實」和「虛」之下,各有界,處,境,景,址。


如果再尋著魔術師的手法,將「密園」往另一種語言中變化,突然,secret garden 脫口而出。
再從英文翻回中文,「密園」成了「秘密的花園」。
名字漂過語言海再回來,園子出現暖色,所有的花不理花時同時綻放
不合理的狀態,任來訪者搬演
我還是卡在一 處
卡在彎腰進入曠亭,伸直,往上走,發現四面洞開,風景等待。然後有折疊椅可坐。之後就卡住了。
卡在是要跟主人一起搴裳飛行,低空越過水面,濡足,耳畔風聲中有竹林的颼颼,松林的長波,水聲。這都做得到。但那心境,被指示的心境,卻到達不了,在字面上略過,留下自己的影子,卻轉不進那個虛境,而那個虛境,主人說,最後更粉碎成空。空,曠。
從荒廢到開闊到空,主人用一個亭子充分詮釋一個字的所有意義。
這亭子的後續故事,完成了主人「粉碎」而真空的想像。
意義演變的過程兩百年,走過五個世代。
到此,又卡住了。
只看天,我們可以在任何地方
因為我忘記到密園的原因
潛意識在密園中遊蕩,這段時間生活中發生的事,脫離現實,在密園中安靜就位。在新的場景中,隨著遊蕩者隨機的路線,事情有了不一樣的發生次序,不一樣的因果可能,而牽引出紛紜的情節。密園來了現代人的蹤跡,他們借了現實中的心情在意外的場景中按著命定的邏輯演化,悲劇還是悲劇,喜劇還是喜劇。文字中的園子有了生命,生命進入了秘密的花園。
所以在這裡歧路出現。我可以在密園裡過我的生活,或者在密園過他們的生活。也可以將他們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交織一下。有兩條路純屬文字遊戲,實驗,對我已失去動力。還是想回到他們生活的最近處。
密園前後記留下祁老爺親自修建的園子面貌
他的魂魄繼續在那個空間和路徑上遊走
他們在不同的心情時間點西望下沉的太陽和彩霞,走回不同的地方吃飯和入睡



《十七世紀廢址》總部

2019年9月1日 星期日

景一:萬曆四十六年 歲次戊午 西元1618, 中秋 杭州


藏書家祁承㸁和朋友鄭孔肩在西湖小艇上快談極暢。

那天從這一幕盪開,他們一同走訪黃貞父的讀書地「寓林」,遊賞園子裡的宋代老樹和名為「奔雲」的奇石,形狀像一朵長滿青苔的黝黑大茶花被風雨打落半入泥土。接著他們沿河堤至西泠,又到孤山,再攜手過葛嶺去看閔氏硃刻書四種。閔氏是刻書家閔齊伋,兩年前用套版技術印出朱、黛兩色的《春秋左傳》,經傳以墨,天頭的批和文中圈點則紅。字體有別,正文仿宋,批語以手寫軟體字,彷彿批評家親點下筆,鼻息感強。同年秋天閔生又刻印出雙色的《檀弓》和《考工記》。刻書家在書序和凡例中提到雕鏤極度費錢費工,不過,最後成果他十分心賞。第二年他更完成三色套印的《蘇老泉評本孟子》。這四種書應該就是中秋日藏書家和朋友所見。單色的書出現色彩,明朗分出文與評的層次;藏書家看得出「精工之極」,是「簡編中的清玩」,他的朋友更戲稱為「書妖」。天色已暮他們才從錢塘門折返,回到寓所時,居停主人已備好飯菜,到杭州考鄉試的兒輩們也已齊聚待月。

藏書家在閔生嚐試套印之初專程去看成品,觀感流露出驚奇之情。閔氏家刻精雕的版面讓四種內容熟悉的經籍浮現意想不到的美,就連蠹魚都以為從稻草樹皮吃進花叢,流連在字與欄和色彩之間油然生出的妖之媚感,一時迷惑。藏書家閱書無數,這次經驗閔氏家刻,體會到書也有額外值得捧讀的美姿,欣賞之餘,倒不會想擁有。他的癡癖不在書之為「物」而在內容。中秋次日他又去書肆覔書。這回豐收,買了二十多種,其中有新刻的《朝鮮史略》,這部書他以前曾想跟朋友王堇父借來抄錄,後來王堇父北上做官而沒成,如今得到刻本,藏書家心情「為之絕.暢」。


閔齊伋在套版印刷上繼續前行,崇禎十三年刻印超現實構圖《西廂記》二十一幅彩圖,有如元稹《會真記》中遺憾感嘆的圖畫詮釋,六十歲的他依舊有著特殊的藝術敏感,早於一般人對習見的形式感到厭倦,再度別開生面。

至於張宗子幼時印象裡那朵奔雲石頭大茶花,天啟六年主人過世,靈柩停在堂上,亭榭已傾圮,如蝶入花中的人跡不見,石花寂寞。再十餘年風雲變色,園子牆圍傾倒,林木秃無,陽光射入,悠長歲月裡包裹石花的綠衣死去剝盡,花瓣殘缺失次,沈入泥土。



《十七世紀廢址》總部

葛一龍

【過曾波臣淮上居因乞小影】  葛一龍 雨中曾別去,今復雨中過。 已覺歲時遠,轉憐丘壑多。 置予堪在此,問爾欲如何? 不然湖水上,隨意攬烟蓑。 葛一龍 (1567-1640)渴望曾鯨為他畫像,他只信賴波臣的對人的寫真。他是蘇州人,特別往北到淮上畫家的居所求他留影。上次再見時下雨,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