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彪佳(1602-1645)卜築三年的寓山園,已成紹興城西人文地理上的一景。新春園子開放,引來如織遊人。實體園子的工程之後,接著得進行記載於文字和圖畫的虛體園子。十四日的夜裡,祁彪佳在閱讀《帝京景物略》。
帝京景物略第一版書影 中華再造複製本 真正的崇禎八年初刻在 加州柏克萊大學東亞圖書館有一套 九十年代還能借回家中 十七世紀初刻光臨寒舍榮幸無比 後因天乾物燥手被紙劃破血染書函 如此交流好不痛快 |
這道風格之光,講究文字的明文人難以不察覺。在明朝剩下的最後九個崇禎年,《帝京景物略》被翻刻了三次,不同版本保留下劉、于的敘景文,卻或多或少刪去首版在每一景之後附錄的古今詠景詩文。祁彪佳兒子祁理孫的《奕慶藏書樓書目》中,史部第十圖志類有八卷八本的《帝京景物略》,已不是南京首刻大字序版,但內容仍為全貌。常熟藏書/出版家毛晉 (1599-1659) 之子毛扆 (1640-1713) 為售書給潘耒 (1646-1708) 所準備含書價之《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中,有《帝京景物略精要》一本,書價二錢;在書目中最低一錢到最貴之三十六兩書價之間,這刪節本並不特貴卻依然名列珍藏。
評、讚、版本、書價、收藏,上下周邊與《帝京景物略》相關的種種之後,竟在祁彪佳的日記裡接觸到生動的瞬間﹣﹣書正在被閱讀的過去進行式。時間點如此明確,氛圍完整,讀書的影像呼之欲出:正月的雨夜,梅墅祁氏老家,他自小的書齋紫芝軒中,祁彪佳所有紀錄他生平的文章都不忘讚歎的俊美容貌,輝映在燈光下;還是新穎文章的帝京景物略,一字一句的文字風景在他的注視下溶入意識流。
祁彪佳這些年為了築園而訪園,看遍紹興城內城外各家園子,寫下《越中名園記》。去年正月的日記裡他寫道參閱了宋朝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十年/1637/正月十一日);在縱觀王世貞的《弇山園記》和酈道元《水經注》後,心思活絡而起草了數段《寓園記》(十年/1637/五月十七日)。正月十四這雨天,他一路忙於會友,乘舟入城復返寓山,與友朋小酌於家。一日將盡,他翻開或許正是列在理孫書目裡的八冊翻刻本帝京景物略,像之前參考其他寫園名著一般,找一種可以運用在自己「寓山注」的文字角度;或許,這就是日記中「閱」這個單純動作後的心思和氛圍。
嚴謹的祁彪佳何其「慎獨」,紀錄一己生活的私人書寫裡,那麼不輕易流露心情。我們可以窺得一天的「發生」,卻難知他在「想什麼」。心情除非強烈地大過一般幅度才夠成可記事件吧。比如崇禎四年父喪三年服滿回北京考選官職時的寂寞,喪子的傷心,面對心性修養境界難及的嘆息,或者去年崇禎十年丁丑歲七月初一乘舟入紹興城看親訪友遊園,又盪至彌陀寺,在舟次中處理書信時,得到張岱點定的寓山志及作諸景詩,「為之一快」。(想張宗子趕其僕到處打聽移動中祁彪佳的行止,「剛走」「剛走」幾次撲空後,終於飛舟追上祁之船,送上主人書信詩稿,揮汗完成使命。)
與祁世培書
造園亭之難,難於結構,更難於命名。蓋命名俗則不佳,文又不妙。名園諸景,自輞川之外,無與並美。即蕭伯玉(蕭士瑋 1585-1651 字伯玉,號三莪,江西泰和人。著有春浮園集。)春浮之十四景,亦未見超異。而王季重先生(王思任,1574-1646 字季重,號謔庵。)之絕句,又只平平。故知勝地名咏,不能聚於一處也。西湖湖心亭四字匾,隔句對聯,填楣盈棟。張鍾山欲借咸陽一炬,了此業障。果有解人,真不能消受此俗子一字也。寓山諸勝,其所得名者,至四十九處,無一字入俗。到此地步大難。而主人自具摩詰之才,弟非裴迪,乃令和之,鄙俚淺薄,近且不能學王謔庵,而安敢上比裴秀才哉。醜婦免不得見公姑,靦焉呈面;公姑具眼,是妍是醜,其必有以區別之也。草次不盡。(張岱,瑯嬛文集)
這封信寫的時間不明,但和祁彪佳日記中七月初一的發生很相契。可能宗子忽抑忽揚的貶褒玩笑,真讓祁彪佳笑了起來,成為一天最突出的心情而值得一記。信中的王季重是山陰前輩,很年輕就中了進士,卻太好謔而虐到人,把自己的仕途幾乎斷送。與張宗子是好友,張岱說他的絕句詩平平是戲言。王季重的幾篇山水遊記寫得別開生面,讓讀者有同行感。
劉侗的風格還是不合祁彪佳的秉性,那得是樂於在曲折中轉換視角的好奇,挖空文心鏤空景物,張宗子是這類,而祁是規矩得多的人。不過他能欣賞。崇禎四年到七年之間他在北京任官,劉侗那時也在京師,並沒出現在祁日記中來往的人名。彼此不認識,但劉生筆下的北京,是他生活過的。讀著劉生的北京,真是他同在的北京嗎?西城內城隍廟市他也去過,確切的日期,四世紀後的人都能幫他翻日記告訴他,很容易找到的,因為劉生說了,城隍廟市是每月初一,十五,廿五,東起弼教坊,西至廟墀廡,列肆三里。「圖籍之曰古今,彞鼎之曰商周,匜鏡之曰秦漢,書畫之曰唐宋(崇禎年期可以在廟市買到唐宋畫!就算是贋品,也至少是明人畫),珠寶、象、玉、珍錯、綾錦之曰滇、粵、閩、楚、吳、越、者集」。所以每月就查這三天,果然在崇禎四年十一月十五日,雪晴,祁彪佳到廟市的書肆,買了會典及李念溏,鄒維璉諸公疏十數種,期間碰到王覺斯。午後再去,廟市已經散了。那時他赴京已三個月,平時練習疏文以應付銓敘考試,四處拜訪以廣人脈;十月二十八日他「戴星而起」去部裡考試,題目是「靖共臣道」,謄稿到日西下還有十分之三四沒寫入就被催促交卷,即使如此,當天被告知疏可居前茅,第二天已知將被授以御史職。大事已了,他有心情去逛廟市,廿五日又和蔣安然去了一次。
七年後在紫芝軒讀城隍廟市,劉生記下的琳瑯滿目,綿延數頁,如果那時有志在手,絕不至於走馬看花,起碼也知些究竟能多識眼之所見。不過,祁家有父親天下知名的書海,他自己醉心的是實境園林的構造,清玩器物其實不那麼重要了。
那年雖然官職已有所定,但聖旨遲遲未下,祁彪佳只能在京城閉門候旨,心情越來越低落。山東烽火急迫,家鄉咫尺天際,他在寂寞惆悵中寫信給妻子商景蘭。家書崇禎五年一月二十日送出,到商景蘭展讀時,再快也是二月初了。不知丈夫信中何等強烈的情緒震動了十分思念他的商景蘭,即刻決定火速整裝,動身上路。祁的日記中幾次南來北往,最順利也要快二十天才完成,商景蘭必須馬不停蹄日夜趕路,「單車疾騎」(祁日記用詞),一心向北飛奔,才能在二月十一日比回信還快的速度,把自己送到北京郊外。祁彪佳得知消息驚喜望外,立刻派班役迎接,夫妻相見交相慰藉長途之辛苦,旅邸的寂寞。又讀妻子帶來家書,知道老母善飯,二哥鳳佳手札縷縷述及國計家訓。
這一種可能。
另一種可能是祁彪佳確定有官可任,便在閏十一月十三日寫信回家「取內子」北上,十六日又給老母及兩兄做平安報,再提「促內子北上」。心思縝密祁彪佳當晚又在燈下,想著商景蘭一路會經過的郡邑,預備好數封信,寫了單子給幫他處理事情的鄭九華,避免途中不順。(他的說法是:防中途之尼也。尼=泥)
次年,崇禎五年正月十一日,祁彪佳聽說山東登州被圍,路阻,趕快寫信回家,想攔下北上的家眷,心中很煩。二十日,心情更是低落,很想商景蘭,但山東有亂,阻斷南北交通,與家人咫尺天涯。
然後商景蘭奇蹟似地在二月十一日來到北京城郊。
商景蘭是何時出發,在路上是走了十幾天還是二十幾天,甚至更久,無可考。想密園內的祁家人收到家書要商景蘭北上,她,一定也很想他,行李的準備,路上的安排打點,到底該不該走,安不安全,沒有商景蘭的勇氣和想見他之心,她不會在意外中安抵。
兩種可能只是一個滑鍵的兩端,從一端滑向另一端時,心情張力,路程之長短艱辛變數也隨之加深加速加巨。
總之,十個月後,次子祁班孫於崇禎五年十二月初一四鼓誕生北京。那時已經是西元的一六三三年一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