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3日 星期一

葛一龍

【過曾波臣淮上居因乞小影】  葛一龍
雨中曾別去,今復雨中過。
已覺歲時遠,轉憐丘壑多。
置予堪在此,問爾欲如何?
不然湖水上,隨意攬烟蓑。


葛一龍 (1567-1640)渴望曾鯨為他畫像,他只信賴波臣的對人的寫真。他是蘇州人,特別往北到淮上畫家的居所求他留影。上次再見時下雨,今天見面也下雨。穿過時空,我把自己放在這兒了,看你如何處置。要不就像湖上的輕烟般隨意變出一番景色?
他在78cm長,寬31cm的空白中倚書坐臥,表情專注,彷彿聆聽。
曾波臣又讓一隻鞋頭在袍下露出,巧妙地平衡人物姿勢,穩穩安置在愜意的重心。觀者注意力流動主角周身後最後自然𣿬集在眼神。





葛一龍像畫於萬曆四十二年,五年後他帶著畫像北上京師。那年正月十六夜,他去北京城北的金剛寺看主持蘊璞,禪寺裡上元節的燈光很通明。二月二十二日他再訪蘊璞,也留下一詩,保留在【帝京景物略】中【城北內外】之【金剛寺】一節。葛一龍進京是為了援例謁選,典選者是范景文,他們因此結識。范景文與米萬鐘相熟,那時米萬鐘在今日北大校園西門內所築的勺園已成,他的崑曲家班很出名。

葛一龍肖像上米萬鐘,范景文和周之綱的像贊,應該是在一次勺園聚會中寫下,日後圖紙上部遭水劫,三人字跡去了大半而殘,索性未傷及葛一龍毫毛。王思任(字季重,1572-1646)後來在剩下的空白中,寫下他與葛一龍的三面之緣,那是王思任十七歲時(萬曆二十年,1592)居住在長安的故事,二十出頭的蘇州葛一龍四處壯遊,讓苦讀準備科舉的王季重印象深刻難忘。王思任雖是紹興人,卻因家境貧窮,十四歲起在山西北部罕山的寺院中讀書,十七歲移居長安,十九歲舉鄉試,二十歲成進士。為畫像題款時,昔日少年已成名了。

張卿子

天啟壬戌中秋曾鯨寫
题款:天启壬戌中秋曾鲸写。 朱白文方印"曾鲸之印"白文方印"波臣"。

張卿子在呼之欲出的空白裡。

曾鯨寫真完成,張卿子含笑收下,卷起收藏。

畫家在小像之上特別留出幾乎畫絹一半的遼闊天頭,張卿子保留下來,沒邀相識者題像讚,或者由他人補上風景,像曾鯨另外兩幅名作中葛一龍的滿佈題款,以及置身山岩的顧夢遊。
百年後乾隆年間有緣一睹張卿子
張卿子 曾鯨作品
寫真的當時名流寫下他們對畫中人詩的感覺,在原畫天地的上下左右密密麻麻裱成一幅。張卿子與他的空白被尊重,框在後世目光之中。

他大概是「散逸」的最真詮釋。張卿子不是枯枯地站著,而是在左腳正移出一步時被曾鯨叫住,他的手剛好順下長鬚末梢,長得驚人的爪,比王時敏握著拂塵的手爪足足長三倍。眼睛正視前方與他對看者,目光親切,面容疏朗和平,細看美髯中的雙唇嘴角微微上揚,原來這是張卿子的笑容。面帶微笑,多麼現代感的肖像表情。

當照相術剛出現時,所有被攝入的靈魂都以最中立的無表情入鏡,有如死者放下一切的最後中立,他們只是活著而已。從中立到微笑,從微笑到誇張鬼臉,人們留影的概念從靈魂被攝的神聖到靈魂出竅的娛樂。

古典肖像畫中的微笑者極少見,但曾鯨留下的數幅作品中,張卿子的和煦淺笑,顧夢遊開心的滿面笑容,是他們的個性也是畫家的能力,讓對象自然流露本色。還有另一幅應該也有笑容的肖像,是1634甲戌年十月西湖定香橋,曾鯨為趙純卿所寫之照,記錄在張宗子「不繫園」中,歡聚之中陳老蓮為趙純卿畫古佛(想像那佛的線條和姿態多麼精采),波臣為純卿寫照,可見曾鯨寫照可以「即興」,「即席」,短時間完成,可能又是一幅置身空的單純人物,最重要的臉部,張卿子畫軸長111.4cm,人約41cm,臉部五公分大小,如此小面積裡全面表達出如真人的容顏和個性和心情。而那雙直視出畫絹的目光,無論觀者從什麼角度窺視,張卿子都在看著你微笑。

2015年在台北何創時基金會的明人書畫展上,赫然看到張卿子。彷彿在街上瞥見老友。完全同一個人,但置身老松下。鬍子長長了,頭與身的比例差了,人顯得寬矮。大概是臨摹複製之作,雖然還說是曾鯨所畫。


2020年6月5日 星期五

五千又五千

有一天(已又是幾年前的有一天)忽然意識到,從初讀祁彪佳日記到現在,已超過了十五年,比日記中的日子還長。原來,十五年可以一晃而過。

一開始,純粹做為一本大記事曆,注意力集中在崇禎十二年之前,祁彪佳辭官回家,開始營建寓山園,張岱時時出現,完全符合陶庵夢憶的形象,和之後的日子相較,幾乎是玫瑰色的生活期。崇禎十四年,紹興一帶風雨不調,災荒發生,社會陷入危機,祁彪佳出面邀集地方殷實大戶共同出資出力挽救,後來危機渡過,但國家崩壞卻越來越快速而全面。近年閱讀祁彪佳日記,注意力終於離開玫瑰色時期,而正視之後一日日接近悲劇的生活變化,祁彪佳數度被診斷「心脈秏損」,應付外界「幾無呼吸暇」,死亡對他誠然是最容易的解脫,終於可以放下一切責任和情感的負擔,和他的王朝一起走到生命耗盡的一刻;真是最令人動容的晚明記錄。

十幾年中反覆讀祁彪佳的日記,想切入置身其中的時間點隨著注意力的移動而時時變化。總是在人去樓空之際,查看蛛絲馬跡。在聚會的終席進入,主角人物都已離席,與僕人一起收拾碗碟,拿起微溫的茶碗,輕嗅餘香。無人書房,焚香淡淡,書函不正,打開看是被取走第幾卷閱讀。拿起硯端詳。檢查明朝製筆,墨丸松煙,紙之紋路纖維。祁彪佳被朝廷嚴催到任,趕到江邊,船已出發,岸邊滿滿送行人群回身準備散去,只剩我遙望船影。

王堇父

藏書家的日記裡有另一個收藏更精采的藏書家。
祁老爺子在各地方書肆搜求的日子之間,常到友人家觀書或借閱回家。其中唯一提及名姓屢屢出現的是王堇父。

一月二十七從王堇父處借得孫簡肅公嘉言便錄
二月初六從王堇父借得會稽掇英
四月初九從王堇父借得東國史略蓋朝鮮歷代小史
閏四月初八過王堇父齋頭,有亂書雜帙堆積案上,
取得數種如張南軒章楓山二先生集。
二十六日送王堇父北行。

王堇父是今日以戲曲家留名的王應遴。他所有的會稽掇英尤其珍貴,是宋代孔延之所輯從秦代迄宋神宗止,會稽一地的詩文八百零五篇。日記中提及王堇父收藏是「閣中宋本」,祁老爺子借回家後,特別「漱手」,洗淨了手,才展玩欣賞一整天,心情不下趙孟堅看到武定本蘭亭序(般激動?興奮?珍惜?「性命可輕,至寶是保」。)二十三天後抄錄完會稽掇英,他集合兒子們校過一遍。之後,想必歸還。如今宋版的會稽掇英已消失人間,而山陰祁氏澹生堂的手抄本,一共兩冊,每頁十行,每行二十字,單欄,曾收藏於清末朱學勤的結一廬,現在國家圖書館,又一部在抗戰時從私人手中挽救至公家的善本,祁老爺子一六一八年二月珍惜欣賞又抄錄的書,如此輾轉四百年。

趙孟堅看到武定本蘭亭序是什麼心情?與時代見面。接近感。展玩。欣賞的。書本身是觀看的目標,他會看什麼,紙,裝幀,雕版字體,氣息。

王應遴戊午年閏四月底,以副榜恩貢入京,先進入中書修史,詭異的朝廷政治,曾讓他死去活來,崇禎年間惹皇上生氣,被廷杖百下,在朋友力救下免死,削籍,後又復職修史,故舊的兒子祁彪佳入京做官,他時時與之接應,人生的某些日子又在祁彪佳的日記裡留下紀錄。甲申年他在京城寓所自殺殉國。他的收藏裡有宋版書,難得一見的好書,齋頭的亂書堆裡也有遺珍,直接割愛給喜愛的祁先生。這個令人好奇的收藏除了祁承㸁戊午年日記為他記下幾本書名外,他自己沒有書單留下,他的實體收藏也像從未發生過。

祁老爺子中秋次日在杭州買到的朝鮮史話,大概就是四月初從王堇父借來的東國史略,後來王堇父北行而沒能借來抄。主人不在家,即使交情再好,祁老爺子也放下借來抄的想法,還是,這本書被王堇父帶到京城了?

祁老爺子心中有一份書單

祁老爺子心中有一份書單,如果要找到一個空間放得下上面所有的書,得向時間去借地方。

他在萬曆末十七世紀初紹興梅市密園快讀齋,縱橫徜徉,上再上,書為他打開的宇(空間)宙(時間)。從史書、典籍、地方志,他有恆地填補起著作曾經一度脆弱存在譜,考察文字思想蹤跡。戊午年(1618)專注在兩浙,正月二日做兩浙著作史,首輯杭州府(二十五日完),紹興(二十六日-二月十二)完成接著嚴州府(2/15),半個月後輪到寧波(3/15-4/8),金華(4/17-閏四月11),湖州(5/1完),嘉興(5/8,再檢紹興,寧波,16完)台州(5/17-6/6),溫州(6/8,11紹興諸府為補十七條,此書已半年尚有遺漏,16日完,20再檢杭州府補九條,得新城與錢塘二志檢入也)處州(6/21,25日補金華府著作考,補十一條,得義烏新志採入者也。7/10完),衢州(7/11,-21,衢志修於嘉靖初年,文獻不備,檢閱無資,深以為歉。),兩浙道家著作考起(七月二十三日-30日),兩浙名僧著作考起(8/2-9/13)。

他不是機械式地檢索收入,他還感觸。衢志修於嘉靖初年,文獻不備,檢閱無資,深以為歉。處州在南宋時名臣宿儒多出其地,近來作者頗寥,其地盛衰循環豈氣運所使。

當他實際在各地書店,朋友家,與書相遇時,書名作者,在他腦中記憶的長列上迅速跑過,信號狂閃,細胞運算,不在第一書單上,在第二書單上,定位,初步衡量,是否必須買下或借來抄。書在拿到手後,祁老爺子在第一可讀時間立刻開卷瀏覽,常在回到船上返家的途中,展卷開讀,對書進行第一印象的評估,「于文定公讀史漫錄大有識力」,喬莊簡集亦簡令有體」(正月七日),十日風雪俱狂泊四明郵亭推蓬四望大雪瀰漫無際,欲覔友人作白戰不得,呵雪水研墨作詩,復撿甬東所市書二十餘種內有熊叔仁象旨決錄此我朝解經第一手,覔之數年如渴得飲,急取讀之時雪從蓬隙中入遍滿几席間,余以羶褥擁身都忘風雪因跋為辟寒編。十二日大霧舟如行滄海中,午至姚江更入城覔書見沈長卿弋說要亦近日少年家所學李卓吾及袁中郎派也,然中間亦有自開眼界硬豎脊梁處,秉燭為閱竟乃寢。(周易象旨決錄七卷明熊過,字叔仁,號南沙,富順人,嘉靖八年1529己丑進士)

想像與實際書重疊,給予初步的評價,在自己真實藏書的書單上,做如何評價。

適逢鄉試年,認真督導兒輩準備考試,看著年少的第四子初次考試奇蹟式的過關,他不曾間斷功課,紹興、嚴州、寧波、金華、湖州一路做去,在處州他感嘆期間友人寄給他金華志正是他所需,十分高興;他的經籍志的功課。戊午年在督導兒輩考試之外,持續地做他書的功課,兩浙著作考,紹興完成接著嚴州府,半個月後輪到寧波(3/15-4/8),金華(4/17-閏四月11),湖州(5/1完),嘉興(5/8,再檢紹興,寧波,16完)台州(5/17-6/6),溫州(6/8,11紹興諸府為補十七條,此書已半年尚有遺漏,16日完,20再檢杭州府補九條,得新城與錢塘二志檢入也)處州(6/21,25日補金華府著作考,補十一條,得義烏新志採入者也。7/10完),衢州(7/11,-21,衢志修於嘉靖初年,文獻不備,檢閱無資,深以為歉。),兩浙道家著作考起(七月二十三日-30日),兩浙名僧著作考起(8/2-9/13),初四作敬詢兩浙名賢著作檄傳之同志,十月二十日應酬稍簡,檢一歲中所增書目中戈月十入經籍藏書譜。 而且一定不只是戊午年而已,這個功課恆常地從一年到另一年,心中的書單又長了許多,不明的角落整理清楚,好像照亮了一般,書一本本打開曝曬一下,空的頁面等到哪一天真的遇到時,再填滿。

每做一處,他連情感都投入,處州在南宋時名臣宿儒多出其地,近來作者頗寥,其地盛衰循環豈氣運所使。衢州(7/11,-21,衢志修於嘉靖初年,文獻不備,檢閱無資,深以為歉。)感嘆和想像。遇到書時的興奮。和宋版書接觸時的心情。立刻閱讀,判斷,文筆,內容,合不合理,什麼態度,進入另一份經過評比的書單,書的著作價值。

藏書家心裡早有一份書單,經年累月的功課,不斷增減修正,可能還有排行。這是為了在書肆或任何尋書的機會中,看到書能認識,知道作者、著作的輕重,能即時取捨選擇,省去錯過或買錯的遺憾。

日記是行為心理學的偉大資料庫

2019年10月24日 星期四

晚明報導:孔雀之死

崇禎十年(西元1627) 歲次丁丑,四月二十一日,祁彪佳在寓山中一直都養著的孔雀被犬嚙死。他預備作首詩悼之。

2019年10月9日 星期三

景九:密園叩關 Take Three

我繞到蒿室看了一眼,
又經過似曾相識的景物,
來過,但是從對面。
推開小扉,聽到旁邊小室內主人的聲音。
前面有門,推開,臨水,有舟。
我毫不猶豫跳上,鼓枻而去。

景八:密園叩關 Take Two

今日書海碧藍如洗。

從園子東口聽鸝塢過去比較近。
一開始往下走入窄隘的壺形,數十步後變成呼鶴竇。
禽。聽鸝與呼鶴,聽而不見,呼則可來。東口,有鳥。(遊者背誦秘訣)
出竇,水景等待,一片空明渚,豁然開朗。
渚之西是杜若沚,沚再西是叢桂陀,陀和秋水臺相接,後面是碧梧城。
杜若與桂,香氣。濱水的香草和桂樹,從矮叢到高梧樹前的臺。下臺往南走上蘼蕪小徑,不知不覺轉向東,沿徑矮牆,越牆先看到即將到的一排柳樹,走到柳浪之間,那個點叫濠上,越過種植柳樹的陼到柳浪的背面,踩上石磴轉彎,水中央是舞鶴橋。橋往西望一縷綠色的細叢草彼此交織。
走上水中橋,一折.二折.三折.四折.五折.舞鶴橋盡,在香雪疄和木蘭阰之間,小瑯嬛到。 穿過小瑯嬛的門,走上張華的故事徑,來到一座三楹的藏書樓輸廖樓,四敞玲瓏方便檢閱,樓之下是竟志堂。主人囑咐,客人到此須少坐。

聽著海浪在樓上穩定運動
書香瀰漫
浸淫了

再起身,繼續盤旋上下畹、砢、嶺、砰、崗等等十數景致,回至舞鶴橋到了香雪疄,這次轉入愜愜齋而到紫芝軒,過了紫芝軒從迴廊由西而北復折向西,高下紆迴,最後,來到澹生堂。翼然而敞,縱橫僅數武,屋椽樸素,細竹和梧桐在側;這是主人生活的居堂,其中有他最「當意」的書籍。澹生堂的右耳位置是密閣,最上一層有龕奉如來,左右環列大藏,中層「就日為庋」(依著陽光移動路線放書架)而四敞之(四面開放通風),貯放古籍。

祁老爺的讀書處散在園子裡。主要的書房原來在夷軒,現在改到快讀齋。還有看閒書的臥讀書庋,設計依照唐朝楊炯的臥讀書架賦構造,看來是造得與樑很接近,很矮扁,適合躺著看書。如果不耐久讀一書,又懶於屢次起來換書,再加上閉門叫不到童子更換,便在環榻左右的木壁後藏了書櫥,次第打開有百卷環列,貯放快意書,雜著類,也就是祁老爺的「臥類」/臥讀物。

跟得上嗎?沒走丟?

景七:密園叩關 Take One

萬曆四十六年二月初六,祁老爺跟王菫父借來的閣中宋本《會稽掇英集》靜置在他的書案上。洗淨手,仔細擦乾,小心將書拿起,風穿過時間,飛馳過南宋界線時趙孟堅一身溼漉站在河水中高舉剛買到手的定武拓本:蘭亭在此,餘不足問也。只要時代精神在握,生命永遠存在。是這個感覺嗎?若從北宋的雲端俯視,書在案上的顏色,應該要更潔白。遙遠的窸窣聲從他的手指傳來,宋朝原來是這種觸感。他目光在每張宋葉上勾留,天地留白,欄線,舒雅大度的字體,紙的纖維,當年墨香暗暗。他專心做了一天宋人。展玩滿足,宋版書引起的時間騷動沈澱,祁老爺回歸內容,謄抄下難得一見的著作。二十九日那天錄完,他和兒子們手校一過。澹生堂又添瑰寶。四個世紀後,澹生堂抄本《會稽掇英總集》收藏在國家圖書館。

2019年9月16日 星期一

景六:祁老爺的書單子

澹生堂壯觀的書海,現在只有從萬曆四十八年整編的書目想像。

藏書家的書目從來不是單純的書單子。雖然總是「經、史、子、集」四大部下的一條條書名、作者、卷數、本數和偶而一見的版本紀錄甚至書價,卻微妙反映出主人與書,進而和知識的關係,以及思想版圖的細變化。從書目流露出的氛圍,明朝著名的私人藏書中感覺上最接近現代圖書館、最令人嚮往、想親眼目睹的莫過於澹生堂。

可是,祁老爺暑月謝客。他坦胸露背,揮汗在七層書架中整理他的墨兵。他得提防澹生堂悄悄變成蛀蟲老鼠的大糧倉,也得擔心散漫的態度使得他的紙血汗莫名流失。他因此立下〈澹生堂書約〉苦口婆心與子輩相約:入架不復出,借錄不出密園之門,取觀不歸於私室,親友借閱有副本可,無副本不借,散放的書帙勤收拾,書目五至十年一編次,藏書不可分析,不可不重視,不可賣給商人。藏書要持續增益,為買書他又寫〈藏書訓略〉傳授購買和識鑑的經驗。主人天性愛書愛讀書進而收集,最終的目的是為了給家族一個豐富的精神糧倉或者沃土,使讀書種子不致斷絕,期許能培養出才氣出眾的人物,為祁氏爭光。

期望他的收藏能被實際閱讀,書目就要編得既詳且細。祁承㸁參考了其他藏書家別出心裁的作法,決定老四部還是最簡約可行;不過四部下的分類,則反映了老祁老爺擁書多年體察出的個人心得。他像個測量員在書海中畫出更細緻的水文活動,釐出那種「似經似子之間,亦史亦玄之語」,落於類別純粹定義之外的論著。譬如在史部他自創「約史」類,十幾卷的範圍裡「大概」說完千萬之事,「既非正史之敘述,亦非稗史之瑣言,蓋於記傳之外自為一體也」。歸於新類的書並不新,著述時間甚至古老,終於碰到敏感有想法的博覽者,從內容、文體、語言風格,區別出它們特有性質。

「子部」第二「諸子類」之「雜家」的最後部份,《靈性說測量法義附異同論》一冊,精神現象用尺的觀念進行度量,有如後設小說家愛的書名,在一片傳統書名中搶眼突出。作者原來是利瑪竇。再細審,發現之前宣揚信仰的書如《西士超言》,《天主實義》,《畸人十篇》,《交友論》,《七克五冊》(克制天主教的七宗罪),《二十五言》,《正道論》,和之後關於星象圖的《簡平儀說》,都是明朝中葉西方傳教士的著作。《靈性說測量法義附異同論》應該是幾種不同的內容合成一冊,《測量法義》與徐光啟合譯,引進西方測量儀器矩度,「異同」是相對於中國傳統算學。祁家子弟想要對中國之外有所理解,老祁老爺也已在「史部」第十四的「圖志」下準備好龐迪我(Diego de Pantoja 1571-1618)述的《海外輿圖全說》一冊二卷。在西人著作還是單冊刻板的時候,祁承㸁便開始留心收集,而這類書在同時代藏書家的書單中幾乎不見。他並沒為新進入中國的信仰和學說別立名目,而列入傳統知識分類中的「雜家」。「雜家」有如緩衝區,屬性不明的一家之言暫存於此,寬容接納新言論。

四十年後,在祁家整書五到十年的周期點上,祁理孫對自己守護的收藏,做了一次完整的清點。那年的《奕慶藏書之樓書目》裡,「雜家」從子部的「諸子」之下挪出,成為子部十類之一,其下又分「食貨」和「藝術圖象」兩類。在「藝術圖象」下收了西學著作《奇器圖說》,《西洋算法》(華亭夏允彝刻),《西儒耳目資》(西洋金泥閣述,原為利瑪竇所寫的幫助西洋人學中文,漢字之羅馬字注音字匯),1628年李之藻編的《天學初函》十種(西洋利瑪竇著)分理、器二編,理涉信仰傳教,其中包括了祖父書單上單冊的傳教士著作,器則為西洋實際知識。西學書在祁家三代後以書中的圖說特色被歸成圖象書,文字退為次要。祁理孫書目中最突出的是海量的明雜劇,這其實是祁彪佳的愛好;在「集」之八國朝詩文集下最後的「明詩谷」,也是父親闢出的新地表以容納朋友贈閱的文章,其中包括張岱的〈泰山志〉。繼承自父親的這兩個部份,是祁彪佳比祁承㸁的生活中所多出的聲音和頻繁不斷的人際往來。

澹生堂萬曆四十八年(1620)的書目,僅代表了祁承㸁收藏的「中期」樣貌。戊午年日記中藏書家每到一處即入書肆搜尋的身影,是愛書人終身日常行為,他自然以此精神年復一年永不懈怠地繼續收集。天啟三年(1623)祁承㸁在河南做官,與兒子的家書中提到從河南發回八夾書,其中有六夾好書,另外有他雇人抄錄之書為至寶級,將隨身帶回。即使兒子們都可交付起造新書樓的任務,但對於書,藏書家在幾百里外一點也不放心,從兒子角度清透預想每一步驟可能發生的過猶不及,以耳提面命的最認真語氣,叮囑再叮囑:「去年所發回書夾,可將氊條俱解去了,仍用油紙包好,決不可動我一本!今次發來夾板,亦可收好;蓋以帶氊則易蛀也。其澹生堂書櫉中書,兩年來不曾日曬,汝可略一看,或不甚浥溼,則不必開他;如果蒸濕不堪,則須用心曬曝,然不可失一冊一卷也。」(黃裳<澹生堂二三事〉)崇禎元年戊辰(1628)祁老爺子去世,遺下的藏書絕對遠超萬曆四十八年的規模。由於還不到他自訂的每五年到十年重新編次的最後期限,可能生前還未完成書目的更新;祁家兄弟承繼下父親一輩子的心血,在十年期至時,謹遵澹生堂書約擴編一份總目,只是未傳於世。這是與父親的約定,他們不會失約的。崇禎年間黃宗羲到祁氏密園看書,祁鳳佳給他看的那份書目,自然是新版澹生堂藏書總目,其中有萬曆四十八年早期書目所沒有的宋朝衛湜《禮記集說》,是為黃宗羲此後念念不忘而在祁家藏書中必得之物。

2019年9月13日 星期五

景五:祁五和祁六在書眉中

1672,康熙十一年。
壬子年夏,他在夫山芙蓉湖讀《五燈》,撚熄的萬念忽然一明滅。
他掩卷,看著也在讀《五燈》的同伴,問:丹霞燒木佛一則,阿兄作麼看?
木佛在火中燒成灰,餘燼紅光如天然之名,在他的心中奇妙地生出「天陰赤腳行」的對稱。陰沈的天空下赤腳行走,明與暗,火與土,木佛與肉身,二意象會成一聯,阿兄明破的說法或許是線索:千秋慶快非常。
兄弟倆在不該如此早到的生命末年,在珍惜卻又該放下的偶聚,一起閱讀禪宗公案,他們都需要燒去心中的木佛,深植他們心中,定義他們為祁家後代祁五和祁六公子的意義;阿兄,你怎麼看?不是忘掉,不是讓另一種意義去平衡去沖洗,而是真的能正視它,讓它漸漸稀薄而能穿過,太陽隱去,一無所有,赤足感受每踏下一步大地的實在,的,那種自由自在。他們為祁氏之名,在生命不同階段所體會的祁氏之名付出了太多,兩兄弟,從公案抬頭偶然的詩偈交會中,呼吸到可以永恆解脫的非常境界。
那個瞬間,祁五在後來讀《水月齋指月錄》丹霞天然禪師燒木佛一則,用朱筆追憶在書的空白中。三百年後,以朱藍黑三色批注滿滿的指月錄流出梅墅祁氏的子孫世守,輾轉到了黃裳的書房,透過他同情的閱讀,瞬間再現。
黃裳,山陰祁氏家難始末--《遠山堂明曲劇品校錄》後記。註十六

全祖望形容祁班孫,美姿容,白如瓠,但雙足重趼,頗惡劣,日堪行數百里。又說出家後,一次曾曲座上摩著雙足感嘆:使我困此間者汝也。重研是厚繭,是因為惡劣的厚足繭使祁六能日行數百里?他能從寜古塔逃回江南,腳程之快應該是助力,為何又嘆息雙足困住了他?總之,或許祁六雙足的特殊,讓他對「赤腳行」有深刻的個人體會。(全祖望,祁六公子墓碣銘)

全生在十八世紀清盛世回望十七世紀的傷心人,為他們照著自己想像和道聽途說,客製了浪漫故事,其中有妓有妾,風雅豪傑的必備,但真的嗎?在芙蓉湖中的祁六是晝林明和尚,或者咒林運,或晝林林,在十七世紀,十八世紀,必須靠著多堅韌的記憶心力才得以留下來的故事,名字,變化了,他在那段時間,發配寧古塔的數年後,潛行回江南故鄉,母親和兄長,和年輕不熟的妻子,一定會了面,他從最北返南的路程,母親曾走過,那年為了父親,單車疾騎來到北京,懷上他,生下他,他流放的詩中,「都城」,成了他的一個目的地,〈入都〉,〈都中〉,〈出都〉,然後到家族都不識的更北,他贏得了合適他的命運。返程,沒有記錄,沒有詩歌,最驚險的冒險,橫豎命一條,他為母親回去,為哥哥回去,他們相見的那一刻,祁家人全體噤聲,沒有一人透出一口氣,最大最大的秘密,為了一家人得以一家人的自由。然而幾代之後的新朝代驕傲文人,編起了故事,沒有二十一世紀網路資訊垂手而來的機會,全生在有限的說法中發揮文才,留下了祁六人生的一個版本,在脫白祁六的弘儲和尚曾經停腳的一處堯峰馬𩣑山,卻不知祁五在《指月錄》的書眉上留下了兩處回憶,在卷二十五「東京天寧芙蓉道楷禪師」條上朱筆眉批中,因為楷禪師的生平和居處,讓他想起了弟弟:「讀楷師章,不禁潸然淚下。憶我晝林林,遭無妄,遠流絕域,事雖不同,非其罪一如楷師。得法開堂後,隱居之所亦名芙蓉湖。四眾問道聽法,不期而至者日益眾,亦一如楷師。第法語應機,較楷師更覺雋永耳。湖四面皆水,非隔水呼舟不能渡。中唯小屋三間,供佛一亭在右,可容五六十人。故來學者多露處。晚則仍以舟渡彼岸,寄宿村民。次日又至,以為常。林自題其亭柱曰:『本是瀟湘釣客,自謂羲皇上人。』蓋取師子端「自西自東自南北」《漁父詞》中意也。噫,其心固了徹曠達,其言則愴然可痛也。」

祁五自梅墅老家登船,盪向常州,舟車轎驢換行來到芙蓉湖,小舟渡向湖中菴堂,他已遙遙看見晝林林和尚立在湖水之上,等他。他是唯一留宿的人,行囊中有母親的信。壬子年夏天,他們一同讀《五燈》,幾年後和尚去世,他在書樓上南窗前讀祖父收入家藏要子孫世守的《指月錄》卷九「鄧州丹霞天然禪師」一則時,想到了那一天的對話,淚光中,舔筆朱色,寫入書眉。

庚戌九年(康熙九年)1670
晝林運和尚住夫山祥符運,山陰祁中丞之子。幼隨其叔密菴老人季超居士學道有得。從儲和尚脫白。儲令承嗣密菴。菴嗣愚菴盂。《宗統編年卷之三十二:諸方紀略下》

黃裳原文:
1.《水月齋指月錄》三十二卷,萬曆辛酉嚴澂刻本。祁理孫奕慶朱墨藍三色筆批註幾滿。藏印有「藏書樓經籍記子孫世守」(白文大方印),「智曇」(白文扁方印),「缽公」(朱文扁文印),「奕慶藏書」(朱文方印),「法名智曇」(白文方印)。卷二十五「東京天寧芙蓉道楷禪師」條上朱筆眉批云:「讀楷師章,不禁潸然淚下。憶我晝林林,遭無妄,遠流絕域,事雖不同,非其罪一如楷師。得法開堂後,隱居之所亦名芙蓉湖。四眾問道聽法,不期而至者日益眾,亦一如楷師。第法語應機,較楷師更覺雋永耳。湖四面皆水,非隔水呼舟不能渡。中唯小屋三間,供佛一亭在右,可容五六十人。故來學者多露處。晚則仍以舟渡彼岸,寄宿村民。次日又至,以為常。林自題其亭柱曰:「本是瀟湘釣客,自謂羲皇上人。」蓋取師子端「自西自東自南北」《漁父詞》中意也。噫,其心固了徹曠達,其言則愴然可痛也。」

漁父詞
宋代:釋圓
本是瀟湘一釣客,自東自西自南北。只把孤舟為屋宅。無寬窄,幕天席地人難測。

2.祁理孫手批本《水月齋指月錄》卷九「鄧州丹霞天然禪師」條上朱筆批曰:「壬子夏在夫山,偶與晝林和尚閱《五燈》,晝公忽掩卷問曰:「丹霞燒木佛一則,阿兄作麼看?」予口占一偈曰:「木佛一時燒卻,千秋慶快非常。管取院主鬚眉,莫亂時人眼光。」。晝公曰:「美則美矣,忒煞明破。」予曰:「某只如是,和尚作麼生看?」晝公亦口占一偈曰:「丹霞燒木佛,天陰赤腳行。院主鬚眉角,生銕變黃金。」彼時互相酬唱,不以為樂。今乃不可複得矣,能不悲夫。」

丹霞天然禪師燒木佛
復舉丹霞禪師。因過一院。遇天大寒。取木佛燒火。向院主訶曰。何得燒我木佛。霞以杖子撥灰曰。吾燒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霞曰。既無舍利。更取兩尊燒。院主自後鬚眉墮落。


《十七世紀廢址》總部

葛一龍

【過曾波臣淮上居因乞小影】  葛一龍 雨中曾別去,今復雨中過。 已覺歲時遠,轉憐丘壑多。 置予堪在此,問爾欲如何? 不然湖水上,隨意攬烟蓑。 葛一龍 (1567-1640)渴望曾鯨為他畫像,他只信賴波臣的對人的寫真。他是蘇州人,特別往北到淮上畫家的居所求他留影。上次再見時下雨,今...